“绿化地上,已经有荠菜长出了!”姥姥一进门,来不及换鞋,先大声宣布她的发现。“我也发现了呢,这个周末,咱们抽空儿去挖荠菜吧!”妈妈附和着。“可是,这周六上辅导班,周日有论文导师见面会……”我的话一出口,大家都沉默了。
什么时候能有空去挖荠菜呢?去年因为我的中考,无暇去挖荠菜,过了一个空白的春天。难道今年又要错过吗?
是的,无论春水怎样的绿,早樱怎样的烂漫,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,荠菜舒展起叶片才算是春天到来;而挖荠菜则是我家迎接春天的传统仪式。每年的第一场春雨之后,我们就要到空地里遍寻这种不起眼的野菜。苦苦寻觅半日,只得不多的一把,小心地洗净,细细地剁馅,包饺子。吃了荠菜饺子,这个春天才算圆满了。
这两年的“太忙”着实令姥姥怅惘。在我小的时候,她每年都会带着我去挖荠菜的。
我跟在姥姥身后,看她拨开枯黄的杂草,用小铲一挑,揪着根部一抖,草屑和泥土纷纷散去,一棵荠菜躺在掌心,完整而干净。“好好记着荠菜的样子,困难的时候是可以救命的。我小的时候,苦啊……”无论我们怎样劝阻,姥姥总要提起这一句话。苦难的日子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了。姥姥小的时候,家境贫寒,大姐已经出嫁,二姐卧病,老三夭折,还有一个小弟弟。排行老四的她,身量未及灶台,便开始踩在板凳上为家人做饭。粮食是不够的。每天必得挖些野菜掺进锅里,而荠菜是其中最美味的一种。尤其是春荒里,荠菜总是最早从冰雪初消的地里长出来。抗日战争中,断粮的时节,荠菜甚至成了一种依靠。“野菜里数荠菜最能活,天旱的时候,叶子就会变成细细的,天冷的时候就平平地趴在地上,可总归能长出来!”只要大地上还有荠菜,她就有勇气相信能熬过所有的苦难。现在,姥姥把春天挖一回荠菜当作了我家的传统,颇有种感恩节的意味。
妈妈喜欢挖荠菜,因为荠菜能让她想起故乡。这一点点故乡的影子,寄托着她无处可寄的乡愁。挖荠菜的时候,她会拎起一颗干巴巴的荠菜叹息道:“北京的荠菜这么细瘦!在我们南方老家,荠菜又肥又大,水灵灵的。北京3月里还这么冷,荠菜也冻成褐色的,这个季节,南方应该已经菜花满地了……”她的目光聚焦在远方,仿佛能越过时空,看见童年的她站在田野里;与她一般高的油菜花由风一吹,满地的金黄如浪一般漾开去……
妈妈的老家在江苏一个小镇上。院子立在河岸边,黑瓦粉墙。那条河已近入海口,河面宽阔,河水既清澈又温顺。河滩四处蔓生着杂草。下学后她经常会在河滩上帮着她的农家小伙伴打猪草、打兔草。每个人都会被蚊子叮出不少的红包,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在夕阳下嬉笑,间或打个水漂,放个芦苇船儿。猪草打够了,会折了蒲草,绑上蛤蟆肉钓龙虾。抓不到蛤蟆,就会挖些荠菜。“龙虾傻傻的抱着蛤蟆不撒手!”妈妈描述的时候,忍不住笑起来。龙虾会作为难见荤腥的小伙伴的战利品,荠菜则由妈妈带回去。这时候,大河边的晚餐桌上,除了稀粥、萝卜干,就多了清香的凉拌荠菜。那大河边恬然流过的日子,有着单纯的快乐。
最让妈妈怀念的是小镇上人们的那份亲近。不像在都市里,邻居们顶多在电梯里遇见了点点头,保持着一份远远的礼貌。
“夏天,荠菜开出小小的白花。我和小朋友把它采下,晾干,用纸包起,送给一位老爷爷,作为治疗头晕的药饮。”那位老人也许是当过账房先生,镇上的人都叫他“曾先生”,好似他的姓名一般。夏夜纳凉的时候,孩子、老人爱往他家聚拢去。摇着蒲扇,听他说《三国》,讲《水浒》;穿插着“施耐庵是本县人氏,此地往西30里……写三国的罗贯中,乃是他的弟子……”;或者是“顺着河往东就是范公堤,修筑海堤的范文正公,写过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先下之乐而乐’”。有一回,收到荠菜花他很是高兴,用紫砂壶把荠菜花沏上,兴致勃勃提起毛笔,写几个字教孩子们念: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。”
每次听妈妈描绘她的故乡,我就会幻想这样的奇景:仲夏的夜晚,萤火虫闪烁在一朵朵黄色的浮萍花间,就像一个个小灯笼;把大河妆成了流金的银河,满载一河光辉,徐缓向东流去。我央求妈妈带我回去看看,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。
“回不去了!”大河随着工业的发展,先是被污染,然后就被填满,现在已经改建成高速公路。那小院也被征用、拆迁。妈妈由小女孩变成了新时代正稀缺的大学生,毕业以后分配到繁华、拥挤的北京。她辛苦工作、定居,并把父母接到北京同住。可是她忘不了那在现代化中丢失的故乡;那寒山寺钟声般悠远、厚重,有着一份清雅、一份淡然的故乡。
没有了故乡,又难与北京这个大都市产生什么内在的共鸣,妈妈每次见到荠菜感到分外亲切。一碗碧绿如翡翠的荠菜汤,就像涵进了整个故乡。那清香的汁水满足了唇齿,安慰了一位没有故乡的游子的心。
每次家里挖荠菜,我总是热烈响应。把沉甸甸的书包撂在家里,从阴凉的书房,到明亮亮的户外。太阳晒在背上暖烘烘的,惬意得很!我兴奋地在空地上来回奔跑,风从耳边掠过,抬头望一望天上的白云,有一种飞翔的感觉。跑过之后,我充当侦察兵。因为北京干燥,荠菜极其难觅。眼睛细细扫过每一块微润的土地,在很多次的失望之后,忽然发现一棵荠菜!眼光放开去,便可发现附近躲藏着成片的荠菜。“还是细伢仔眼尖!”“婳儿功劳最大!”装荠菜的袋子渐渐饱满,我拎着,嘴里会涌起甜味儿来。
一家人围坐,一起包荠菜饺子。我包的饺子千姿百态,引发一阵阵的哄笑。吃过饺子,喝过清香的荠菜汤,躺在床上,睁眼时会想起白天挖荠菜的情景;闭上眼,满眼仍是荠菜飘来飘去。虽然知道明天依旧要投入繁重的作业中,但是在这片刻,我真的能把这些放下,暂时回到真正的我,做一个天地间自在的人。
不过如今,那样的片刻,我也终于不能挤出来了。一片片的荒草地,相继盖上了高楼。要挖荠菜,须往更远的郊区去了。
在不能去挖荠菜的春天,我们三个竟然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:在路过绿化带的时候,会不由自主的低头留意是否有荠菜。
荠菜,这大地的精魂,春风一起,准会从城市的缝隙里钻出来,年复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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