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楼风云

1、泥田义演

旧时,饶城盛行翻九楼的杂戏。何谓翻九楼?就是将九张八仙桌层层相叠,垒成九层“楼台”,九楼艺人在“楼台”间闪转腾挪,十分惊险、刺激。不论是大户人家的围场大院,还是平头百姓的晒场空地,每逢生日节庆,常可见到九楼艺人腾跃翻飞的身影。

城东有个“龙翔”艺班,班主名叫郭运龙,待人讲仁义,爱憎分明,为龙翔艺班在饶城九楼界赢得了好口碑。

一天清早,“龙翔”艺班正在练“早功”,有对叫小玥和阿贵的姐弟,大老远地上门请活来了。

郭运龙得知对方家住城西郊外的板桥村后,问他们为何舍近求远,不就近找旺达艺班。阿贵告诉郭运龙,他们其实已经去找过旺达艺班,但旺达的老板李金旺嫌他们钱少,对他们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。听人说龙翔艺班的郭班主仁心仁艺,所以就慕名前来了。

郭运龙问姐弟俩何事相请,姐弟俩说是请艺班前去为他们娘亲的八十岁寿诞表演助兴。

郭运龙听后有些吃惊:眼前这姐弟俩大约十几岁的光景,他们的娘亲怎么就有八十高龄了?

见郭运龙生疑,姐弟俩动情地告诉他,两人从小被人遗弃,是现在的娘亲好心把他们收留下来,并含辛茹苦地将他们拉扯大。为报答娘亲的养育之恩,姐弟俩起早贪黑半年多,打柴割草攒下一笔钱,这才来延请九楼艺班为他们娘亲的生日助兴。

郭运龙听后,十分感动,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身世,自己小时候也是父母双亡,如果没有义父当年对自己的无私关爱,哪会有自己的今天?他见眼前这对姐弟懂得感恩,便没有去接阿贵递上的那捧钱,只是从中夹起一枚铜板,说:“就冲你娘那份仁爱,今晚我们演出的价码就是这个铜板了!其余的钱,你们拿回去,给你们的娘亲做两套新衣裳吧。”

阿贵姐弟走后,大徒弟杨来凤和女儿云霞都抱怨郭运龙心肠太软,别人只要诉个苦,表个孝心啥的,大伙儿就得大老远地上门去赔本赚吆喝。

见大家有怨言,郭运龙一边用“仁义比生意重要”之类的话安慰大家,一边吩咐他们准备好今晚的演出……

傍晚时分,郭运龙带着艺班一干人等准时来到板桥村阿贵家。到了阿贵家后,大伙儿才知道他们家是真穷,就两间土坯屋,门前逼仄得连个搭场子的小空地也没有。

阿贵指着门口那块收割后的稻田,皱着眉头对郭运龙说:“郭班主,您看这儿能演不?”

郭运龙看那块稻田虽然不大,但还算平整,搭个楼台还是绰绰有余的,就半认真、半开玩笑似的宽慰道:“不打紧,甭说还有那么大一块地儿,就是个立锥之地,我们也能搭台表演!”

话虽这么说,可当郭运龙用脚在田里试了试时,还真犯愁了:因为午后下了场阵雨,整块田已被雨水泡得跟豆腐脑一样,稀拉松软的,一脚踩下去,泥深得都快没膝了!怎么能安桌子搭楼台?一些兄弟见了,也打起了退堂鼓。

郭运龙稳住众兄弟,寻思了一会儿,让阿贵找来几捆柴草,均匀地铺在田里,再用脚去试,地面还是太过松软,这可怎么办呢?

郭运龙正苦思对策,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二徒弟俞飞灵机一动,有了主意。他让兄弟们把第一张桌子四脚朝天,反放在田间铺的柴草上,再将第二张桌子的四只脚和地上那张反放的桌子四脚对接,这样楼层就可以盖起来了!

郭运龙大喜,捋起裤腿,亲自下田去和兄弟们“掌台”。

所谓掌台,也就是在表演时,一人站定楼台一角,一防楼台倒塌,二防表演者出现意外,从楼上摔下来,好有个救应。随后,他命俞飞和小女云霞登台表演。

俞飞和云霞爽快地应了一声,便束腰绑腿,运功提气,两人相互配合,以“二猿对锯”的招式,小心翼翼地攀上楼台,一丝不苟地表演起来。

由于一二层楼台是四脚对接,楼层之间无法用木销拴定,得靠下面掌台的兄弟用手撑持加护,艺人的表演就比平日多了一分惊险。乡亲们还没见过楼台竟可以这么搭的,因此,即便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招式,也引来下面的齐声喝彩。

第一折“盘古开天”收尾时,按照戏份,云霞要以一段连续的“雀跃”来配合俞飞的“猛虎过山”,由于上台时脚底沾了水,有些湿滑,正演得入神时,云霞突然一个趔趄,眨眼间,上半身就倾出楼台之外!

幸亏俞飞反应极快,此时他双手擎在楼台上,一时无法腾出手来相救,就顺势弹出举起的右脚迅疾一勾,将云霞倾侧的身子拉回到平衡状态,这才化险为夷。

此后,俞飞一边演绎着自己的套路,一边更加小心地护着云霞……

一场表演下来,好歹没出什么意外,但郭运龙和掌台的几个兄弟可就狼狈不堪了,大家身上泥浆淋漓,就好像跟泥水干了一架似的。

阿贵姐弟见此,十分感动。临别时,阿贵紧紧握着郭运龙的手,说道:“郭班主,以后只要有用得着我阿贵的地方,您吭一声,我定当竭尽全力报答!”

2、立锥贺寿

阿贵家的那次义演,为龙翔艺班赢得了好名声。兄弟们发现,慕名来请龙翔艺班表演的客户比以往多了起来。

这天,郭运龙刚从外边回来,云霞就喜滋滋地递过来一把银元,郭运龙接过一数,哟,整整十个!他问谁家这么大方,云霞答道:“刚刚城西有个叫王奎元的主顾,出价十个银元,特来延请咱们艺班,为他自个儿的六十寿辰助兴。”

郭运龙听了,也是喜上眉梢,龙翔艺班自开张以来,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慷慨的主顾啊!

当晚,龙翔艺班早早来到城西王奎元家。等到开演时,一切都已准备停当,郭运龙吩咐俞飞协同兄弟们掌台,命大弟子杨来凤首先登台亮相。

城西本就是个热闹的所在,杨来凤见今天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,来得特别多,有心要显一显自己的本事,班主的吩咐正合自己心意,于是稍作准备,然后轻轻一纵,跃上楼台,开始了表演。

就在这当儿,场院北边的望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喝:“哪来的草台班子,敢到我的地头显摆!”

“糟糕,有人来踢场子了!”郭运龙闻言,心中不由一惊。他把眼转向望楼,只见栏杆内,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脑袋肥硕的大胖子,那胖子手提一杆包铜的水烟袋锅,一副不伦不类的乡绅装扮。

这人就是旺达艺班的班主李金旺。这家伙家里小有田产,日子过得很滋润。他见九楼艺班好来钱,也拉起一个班子来,取名叫旺达艺班。李金旺作风霸道,好与人逞强比横,路子来得有些野。

郭运龙知道,李金旺今天是来者不善,便稳住心神,朝望楼上拱拱手,高声答道:“李班主在上,龙翔班郭运龙这厢有礼了,小的不知哪里得罪了李班主,请明示!”

李金旺啜了一口水烟,虎着脸喝道:“我说郭班主,你知道这场院是谁家的吗?李爷我的!谁准你跑到这儿耍闹来了?”

郭运龙听后,向李金旺解释,是受雇主王奎元之请,来此表演的,而且这演出的地儿,也是王奎元给指定的。

李金旺听后,冷冷地哼了一声,讥讽道:“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!王奎元是我门下的一个佃户,上无片瓦遮身,下无立锥之地,你也不怕他的钱拿了烫手?他即便出得起钱,也出不起场地,难不成你还能在云头里给他搭台表演呀!”

郭运龙闻听此言,才明白今天是入了李金旺的套了!

可不是嘛,随着龙翔艺班声名日显,那些在饶城有些头脸的艺班岂不妒恨来着?尤其是李金旺,见城西一些客户舍近求远,去找龙翔艺班,认为郭运龙是故意到他的地头抢食,对他窝了一肚子邪火,于是借佃户王奎元生日之机,整了这么一出,成心要给龙翔艺班一个难堪。

眼下这情势,可如何收场呢?被李金旺借机敲上一杠事小,就此灰头土脸地回去,龙翔艺班的招牌岂不一下子被整臭了?

就在郭运龙紧张地思考对策时,二徒弟俞飞朝李金旺双拳一抱,说:“李班主,是我们不懂事,冒犯了您老人家,对不住了,您大人大量,还请赏我们一口饭吃!”

李金旺的女儿紫烟久慕龙翔班的青年才俊俞飞,今日见俞飞不卑不亢,气度不凡,就拉拉李金旺的衣袖,赔着小心说道:“爹,大家都是同道中人,你就大人大量,别让人家下不来台嘛!”

“好,我就给你们个台阶下,”李金旺干笑一声,顺着紫烟的话头道,“再说,奎元毕竟是我的佃户,他过生日想热闹一下,这个面子也是要给的。”

见有了转圜的余地,郭运龙稍稍心安了一些,但他很清楚,李金旺心贪手辣,下一步,不用说,就是狮子大开口,向郭运龙勒索场地费啥的了。因此,他定定地望着李金旺,一言不发,等李金旺开价。

谁知,李金旺却压根儿不提钱的事,而是指着场院边的一个棕锥,对呆立一边的王奎元大声说道:“奎元,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如今不是连个立锥之地也没有吗?你今天过生日,李爷我高兴,就把那个棕锥赏与你作贺礼吧。”

随后,李金旺又以挑衅的口气对郭运龙大声说道:“郭班主,你不是说过,只要有立锥之地,就能搭台表演的吗?今儿个让大家伙开开眼啊!”

李金旺所说的棕锥,就是一根人把高、碗口粗的硬木,一头埋于地下,朝上的一头则削得如同笔尖。饶城产棕,一些人家立个棕锥在场院里,剐棕时可派上用场。

众人望望那个棕锥,不解其意,但郭运龙已明白李金旺想要唱的是哪一出了,他要龙翔艺班今晚在那个棕锥上搭台表演!

郭运龙打量着尖尖的棕锥,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,那顶端比针尖大不了多少,一张桌子搁上去,都会晃荡个不停,更别说往上再叠八张桌子!

李金旺似乎看透了郭运龙的心思,继续挑衅道:“我说郭班主啊,你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吧。这说出口的话,如同泼出去的水,想要收回可没那么容易!如果今晚你们兑现不了过去夸下的海口,从今往后,你们龙翔艺班就别来城西这地界丢人现眼了,哈哈哈哈……”

大徒弟杨来凤一听,怒喝道:“你、你真是欺人太甚!”

听着李金旺那刺耳的笑声,郭运龙双眼盯着那根棕锥,虽是入冬天气,却已汗如雨下……

3、空中楼台

关键时刻,二徒弟俞飞再次救急,只见他安抚了一下师傅和大师兄,对李金旺双拳一抱,斩钉截铁地说:“既然李班主开恩,哪有给脸不要脸的道理?今晚在李班主面前,龙翔艺班即便是班门弄斧,也定要演上一回不可!”

小师妹云霞不知俞飞想唱哪出,扯扯俞飞的衣角,嘀咕道:“飞哥,人家明摆着是刁难咱们啊,那棕锥尖尖的,一只桌角都搁不下,难不成咱们还真能把台子往云头上搭呀?”

俞飞小声安慰云霞:“师妹别急,看你飞哥的好了。”

说完,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下,俞飞走到棕锥边,把袖子一捋,往掌心里吐了些唾沫,然后一错身,双手抱紧那根棕锥,“嗨”的大喝一声,那根棕锥竟然被他徒手拔出了地面!

就在众人仍然不明就里时,俞飞又抡起结实的臂膀,倒转棕锥,大头朝上,尖头朝下,“噗”的一声将棕锥插回洞里了。

云霞见此,终于明白了俞飞的用意。她麻利地搬过一张桌子,递给了俞飞。

俞飞接过桌子,将它往棕锥上一搁,桌底由于有碗口粗的平面作支撑,桌子虽然四脚悬空,却能平稳地架在上头了!

俞飞嘱咐兄弟们擎住桌子四脚,自己提气运功之后,抓过几个木销咬在嘴里,右手夹了一张桌子,纵身飞跃上去……

一些内行的观众明白,俞飞要上演的,是翻九楼中的绝活—空中楼台。这套动作难度极高,危险极大,即便有高超的技艺,一般的九楼高手也不敢轻易尝试。

见俞飞要施展空中楼台的绝技,在场的所有人,包括李金旺和他的女儿紫烟,都感到十分震惊。也有观众兴奋地叫嚷起来:“今天可开眼了!”

郭运龙见此,心里不住赞叹,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!

龙翔艺班的兄弟们更不敢有半分大意,他们在地上紧紧拽住第一张桌子的四只脚,让桌面尽量保持水平,但随着楼台一层一层加高,整栋“楼”还是一颤一颤的,晃个不停,一些原本离楼台很近的观众,由于担心楼台随时会倒,都纷纷后退……

盖好了楼台,俞飞在没人配合的情形下,从盘古开天,到四郎探母,到鲤跃龙门,再到蟾宫折桂,一路演了下来……

蟾宫折桂的出彩之处,是表演者须以一招“羚羊跳涧”跃过高台,然后仅靠脚背勾住楼台边缘,整个身子如玉柱一般,从九层高台直直地倒垂下去,对表演者的平衡能力是巨大的考验。以往楼台搭在硬实的地面上,做起来难度都尚且不小,更何况眼下,楼台底层四脚悬空,仅靠人力掌控楼的平衡,任下面的兄弟们如何使劲,楼台仍不免一颤一颤、水波似的晃动着。

表演至此,面对脚下颤动的楼台,俞飞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惊惧。他竭力定住心神,经过几番“灵猫试爪”后,脚下突然发力,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!可是,由于楼台的晃荡,俞飞的身子倒垂下去以后,两脚的脚背却没能勾住楼台边缘!

一些胆小的观众看到这里,都吓得纷纷闭上了眼睛。龙翔班众兄弟姐妹一心顾着维持楼台的平衡,竟没察觉到险情。而站在对面望楼上的紫烟却看得十分真切,情急之下,她下意识地大声提醒:“小心!”

紧急关头,紫烟的提醒起了作用,情急之下,俞飞迅捷地伸出双手,牢牢把住第七层楼台的边缘。然后,凭着脚趾与顶楼边缘最后那一点点附着力,愣是稳稳地控制住了急速坠落的身体!

“哎呦!真是吓死人喽!”一些观众心有余悸,捶打着胸口叹道。

李金旺回身望了一眼紫烟,发觉紫烟刚才由于紧张,两鬓间竟渗出细密的香汗,不由笑话了女儿一句:“你可是比龙翔班的人还更担心呢!”把紫烟羞得满脸通红,她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:“爹—就你坏,哼!”

表演完毕,俞飞以一招“金鼠悬梁”,头下脚上,从顶层“吱吱溜溜”地落到了地上。此时,如潮的喝彩声响彻了整个场院!这起劲鼓掌的人里,也有李金旺的女儿紫烟……

李金旺万万没想到,原本想要臊臊龙翔艺班,没承想郭运龙手下卧虎藏龙,反让龙翔艺班在饶城的名声又涨了不少。

这不,从那以后,饶城里大凡有头有脸的人物,如果遇上喜庆事,都不吝重金,上门延请龙翔艺班前去表演助兴。二徒弟俞飞更是一夜成名,成了饶城家喻户晓的名角儿。见俞飞的名气盖过自己,大师兄杨来凤心里不由泛起一丝酸味儿。

这日,龙翔艺班又接到一个活儿,城北的大户宋汪氏七十大寿,寿宴三天前,宋府就向饶城最有实力的两个艺班—龙翔艺班和旺达艺班分别送去请帖和半首贺寿诗,要两个艺班届时联袂演出。更令人吃惊的是,宋府竟随帖送上酬金五百个银元!

也难怪,宋汪氏门下子侄众多,全是饶城政、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,其子更是饶城的一县之长。五百个银元对于他们,只是毛毛雨而已,可这对于龙翔艺班来说,却是一笔十分丰厚的收入啊!

可面对这一大笔银元,郭运龙却不为所动,见是宋府来的,竟要将请帖退回。

众兄弟对此十分不解,宋府可是饶城一霸啊,那李金旺不就是因为有宋府撑腰,才那么得瑟的吗?郭班主即便嫌钱多了咬手,也得想想得罪了宋府的后果吧?

好在郭运龙见了那半首贺寿诗后,又转而应承下这次演出,大家伙这才欢喜雀跃地准备去了……

4、宋府争锋

演出那天,宋府上下张灯结彩,贵客盈门,府前的场院里,上方搭了个华丽的彩棚,彩棚正中就座的,自然是今天寿宴的主角—老寿星宋汪氏,紧挨其身边的,是她的儿子宋县长兄弟媳妇等一干亲属。簇拥四周的,不消说,全是饶城的头头脑脑。那些平日里在大街上抖威风的帮办、差役等,此时只有屁颠屁颠跑腿打杂的份儿。

偌大个场院里,除了圈起来供搭台的两块空地外,四周已是观众云集。县太爷老娘的大喜事,谁肯错过这开眼界赶热闹的机会?更令人血脉张的是,饶城最负盛名的两大艺班同场献艺,此等大饱眼福的机会,可是十分难得的呀!

演出开始,旺达这边紫烟领衔,龙翔那边俞飞主打,双方人马均使出浑身解数:这边龙翔艺班的盘古开天气势非凡,那边旺达艺班的四郎探母曲婉动人;这边俞飞的鲤跃龙门身姿潇洒雄健,那边紫烟的蟾宫折桂仪态柔媚万方。真是高潮迭起,精彩纷呈,令人目不暇接。

但总的来看,龙翔艺班的实力明显要比旺达艺班高出一头。这不,在四郎探母一折,旺达的台柱子见龙翔大弟子杨来凤的悬梁动作犹如青蛇过江,是既羡且妒,他给自己壮了壮胆,想豁出去抢抢风头,无奈技逊一筹,穿行到第八层时,由于心急,一个不留神,竟如折翅的大鸟,悠悠下坠,险些酿出意外。而在鲤跃龙门一折里,龙翔这边的俞飞和云霞二人,如同一对穿花的蝴蝶,三十六个“背飞”一口气做下来,仅云霞有些微微娇喘,俞飞竟是面沉似水,气定神闲;旺达那边呢,是另一位台柱子与紫烟搭档,做到二十七个时,紫烟倒是神色如常,但搭档已经两腮鼓胀,气喘如牛,只得就此打住……

有观众语出惊人:“要是旺达的紫烟和龙翔的俞飞同台上演对手戏,那可真是天衣无缝的绝配了!”

“那怎么可能?旺达的李老板,身上带着几分泼皮味儿,也总有点小肚鸡肠,而人家龙翔的郭班主讲仁义、明是非,带出的几个高徒都是德艺双馨,两个艺班是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的喽!”

观众的议论传到李金旺耳根子里,听大伙儿总向着郭运龙,对自己多少有些不待见,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,他想要发火撒气,却只能忍着。可是,仔细寻思,观众说的又确实在理儿……

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,表演一路走到了最精彩的压轴阶段—老君贺寿。

龙翔艺班为压轴的老君贺寿环节,精心设计了一套高难度的双人组合表演。郭运龙让实力最强的杨来凤和俞飞二人,在楼台上背向彩棚徒手倒立,然后张开双腿,各自从脚底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条幅,两个条幅组合成那首耳熟能详的贺寿诗的头两句:“这个太婆不是人,九天仙女落凡尘。”

至于后两句“儿子个个都是贼,偷得寿桃献娘亲”, 则按照宋府的安排,交由旺达艺班去展现了。

可是,在这最后的节骨眼儿上,却偏偏出了意外!

杨来凤和俞飞二人互相配合着腾挪翻飞一番之后,开始各就各位,依次一个空翻,双手分别撑于高台两侧。这时,只见杨来凤双脚一晃,抖出一条鲜红的条幅,众人一看,上面写的是:“这个太婆不是人。”

观众看到这儿,自然能猜到接下来抖出的条幅写的是什么了,他们倒也十分配合,一边喝彩,一边把还没抖露出来的内容大声喊了出来:“九天仙女落凡尘!”

俞飞的火候也拿捏得很到位,待观众喊声停下后,他这才不慌不忙地用脚尖轻轻一挑,抖开了第二条条幅。

可蹊跷的是,这时人群中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响起热烈的掌声,而是爆发出一片哄笑声!

再说“楼台”底下,掌台的兄弟们还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,伴随着“老太太晕倒了”、“快抬进去”的尖叫声,一阵咒骂声已如爆豆般在他们头顶炸响,随之而来的,是一片挥舞的棍棒。

混战中,郭运龙后脑勺冷不丁被重重地敲了一记,他顿觉满脑门金星飞舞,随后就双眼一黑,不省人事了……

这时候,倒立在高台上的杨来凤、俞飞意识到情况不妙,先后翻身站了起来,就势飞跃到高台边的一棵香樟树上。

他们本可以逃之夭夭,但看到班主和众兄弟姐妹有难,怎能见死不救?于是,二人重又扑向地面,和宋府家丁展开殊死搏斗,怎奈势单力孤,被宋府悉数拿下……

5、飞来横祸

郭运龙醒来后,发现自己和兄弟们全被关押在饶城县大牢里。

原本好好的事儿,怎么会弄成这样?是不是旺达艺班又给他们下了什么绊子?兄弟们围在郭运龙身边焦急地询问,郭运龙回答他们的,只是一脸木然……

看守听到他们的叫嚷,不耐烦地嘀咕道:“都蹲大牢了,还穷叫唤个啥……”

“看守长来了!”门口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。看守闻言,这才停止了嘀咕,把眼望向门外。

门锁“咔嗒”一声响,看守长走了进来,他示意两名手下退下,然后隔着栅栏叫了一声:“郭班主!”见郭运龙犹疑,看守长自我介绍:“我是板桥村的阿贵呀,事隔有年,郭班主不记得了吗?”

阿贵告诉郭运龙,她的姐姐被民兵团的张团长看上了,续了弦。他借了姐姐的光,受张团长保举,做了这饶城牢房的看守长。

见阿贵事隔多年仍对龙翔艺班心存感激,兄弟们纷纷聚拢到阿贵身边,向他打听,龙翔班因何得罪了宋家人,遭此不测之祸。

阿贵听了,很是吃惊:“事到如今,你们还不知道自己闯下了什么祸?”

那几个掌台的兄弟答道:“我们当时正演得起劲着呢,忽然就见一大伙人气势汹汹地操着家伙,向我们扑来,一阵厮打过后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”

见大家还真蒙在鼓里,阿贵就一五一十地向他们道明了真相……

这次祸事竟是因那半首贺寿诗而起,那诗的第二句被人动了手脚,在“凡”字中间那一点下加了一个“虫”字,变成了“(风)”字。“九天仙女落凡尘”被改成“九天仙女落(风)尘”。这一改,味儿就完全变了!

更要命的是,据说那老太太宋汪氏年轻时曾沦落风尘,这本是老人家心头的一道旧疮疤。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,身子骨本来就弱,大庭广众之下,遭人如此羞辱,怎么受得了?就这样,老太太一口气没续上来,不久就气绝身亡了!

怎么会这样!是哪个缺了大德,篡改了贺寿诗?大家伙听后,议论纷纷。

大家伙都记得,开演前,贺寿诗一直存放在库房里,直到开演时才取出来。要说,想要篡改贺寿诗,单靠外人是不可能的,要么完全是内鬼所为,要么就是内外串通。总之,艺班里出了内鬼是无疑的!

这个内鬼到底是谁?

众人的焦点自然集中在两个人身上:杨来凤和俞飞!因为除了班主,能随便出入库房的,就只有他们俩了。

说是杨来凤的,理由很充分:他妒忌俞飞演技精进,大有盖过他的风头之势,又见郭班主近来越来越倚重俞飞,心里肯定很不平衡,于是伺机报复。

怀疑俞飞的,也有一定道理,自从城西王奎元那场生日演出后,李金旺曾私底下派人接触过俞飞,许以重金,撺掇俞飞跳槽。而且,李金旺的女儿紫烟似乎对俞飞也有点意思,就在宋府的竞技场上,有人还见紫烟对俞飞隔空“放电”呢……

阿贵姐弟心里都惦记着郭运龙的好,他们请张团长出面,化解龙翔艺班眼下的困厄。

张团长本就对龙翔艺班的名声有所耳闻,听了阿贵姐弟的请求后,有心要拉龙翔艺班一把,就去找宋县长交涉。

宋县长见张团长来替龙翔艺班说情,虽一百个不痛快,但不看僧面看佛面,最后向张团长承诺,可以手下留情,不殃及无辜,但始作俑者必须严惩,以谢老人家在天之灵。张团长走后,宋县长放出狠话,三天之内,龙翔班必须交出首恶,否则,所有人一律重刑伺候!

当阿贵把这个结果告诉郭运龙和兄弟们之后,兄弟们见有了一线生机,都喜形于色,但又很快归于失望:始作俑者是谁?如果此人不主动站出来,还真是无法查实……

三天一过,宋县长已给足张团长面子,不再等待了,下令将郭运龙一干人等统统押到老太太灵前……

场上燃起一炷香,行刑官高高举起了长鞭。宋县长高声喝道:“待香燃尽,如篡改条幅者再不出头,龙翔艺班男女老少将全部受刑!”

这时,有人脖子一挺,站了出来:“此事乃我一人所为,与他人无关!”大家循声望去:果然是杨来凤!

见杨来凤出头,众兄弟松了一口气:既然做了,就该有勇气担当,以免害得大家无辜受累……

但郭运龙听后,却摇了摇头,说:“来凤,不可能是你……你是个粗人,西瓜大的字都认不了一箩筐,‘落凡尘’也好,‘落(风)尘’也罢,你根本就不解其意,怎么可能是你呢?”

兄弟们一听,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,纷纷说:“是啊,杨师兄虽技高人胆大,但要说他能通得了文墨,那老母猪都能上树了!”

6、悲情真相

可是,不是杨来凤,那又会是谁呢?

“师兄,你就别胡乱承认了,那条幅是我改的!我愿独自承担罪责,请县长大人保龙翔班和众兄弟平安。”大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不用看,就知道是二师兄俞飞了。

兄弟们见俞飞出头,细想之下,觉得俞飞改诗确实更合情理一些。

俞飞闲时爱读书练字,被誉为龙翔艺班的“秀才”,而且脑子转得比别人快,主意也多,将“落凡尘”改成“落尘”这样的点子,大概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。

谁知,郭运龙又言之凿凿地说道:“俞飞,你的好意为师心领了,这个改诗的人也不可能是你!”

这个也不会,那个也不是,那到底是谁呢?

“准是那李金旺,使了什么鬼魅伎俩,必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。”有人又开始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李金旺来。

这时,宋县长凶神般地吼道:“别再给我磨蹭了!这炷香燃尽的时候,真凶还不出头,那你们都给我打,看他们怎么招架得住!”

“你们都别争了!此事既不是杨来凤,也不是俞飞,更不可能是外人所为!实话告诉大家,是我郭某人自己做下的!”郭运龙一字一顿地说。见众人满脸错愕,他向众人道出了一段心酸的往事:

郭运龙原本并不姓郭,而是姓叶。在他小的时候,母亲早亡,父亲是个生意人。一次,父亲到上海做生意,被一姓汪的风尘女子迷住,随后将女子带回家续了弦。然而,与该女完婚不到半年,父亲就得暴病去世了。不久,该女竟撇下年幼的郭运龙,卷走叶家大部分财产,改嫁于饶城大户宋某,当时坊间就有传言,该女与现任丈夫勾搭成奸后,趁给郭父喂药之机,在汤药里下毒,将郭父毒死。虽然郭运龙尚小,无法查证此事真伪,但不管怎的,郭运龙对宋汪氏的怨恨是难以消解的。

失去父亲的郭运龙流落街头,后被一姓郭的九楼艺人收留,认为义子,改姓为郭……义父死后,郭运龙继承衣钵,经营着义父传下的龙翔艺班……

现宋府不明就里,请龙翔班上门演出,郭运龙原本心中嫌恶宋汪氏,想要推掉这场演出,后见了宋府随帖送来的半首贺寿诗,心里一动,想到不如趁此出一出当年这口恶气,揭一揭宋汪氏风尘女子的老底,当众气一气她,就悄悄把第二句的“凡”改成了“(风)”字,没想到汪氏年已老迈,当场给气死了……

郭运龙说完这一切以后,叫过杨来凤和俞飞,对二人说道:“那天,我安排你们压轴,其实也有考验你们的意思,大难临头,你们没有自顾逃命,为师我甚为欣慰。此前,我对其他兄弟对你们的种种猜疑听之任之,不予澄清,直到现在才说出真相,也是为了再考验你们一次。你们俩都不顾惜自己安危,勇于担当,为师我可以把龙翔艺班,还有云霞托付给你们了!”最后,郭运龙向大家深深一揖:“各位,郭某让你们遭罪了!”

郭运龙说完,决绝地转过身,凛然走向行刑官高举的长鞭……

后来,郭运龙被定了重罪,关押在深牢大狱。迫于张团长和饶城民众的压力,宋县长兑现了此前的承诺,将在押的龙翔艺班一干人等尽数开释。

令人遗憾的是,遭受苦刑后的郭运龙身体每况愈下,没过多久,就死在狱中。杨来凤、俞飞等人悲痛万分,他们索回郭运龙遗体,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。阿贵姐弟和饶城许多百姓,感于郭运龙的仁义恩情,纷纷自发前来为郭运龙送行。

令杨来凤、俞飞和云霞大为惊讶的是,李金旺带着女儿紫烟等人也来了。

李金旺一行人来到郭运龙灵前,郑重地行了祭拜之礼,并对云霞好言抚慰一番之后,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:他希望自己的旺达班能和龙翔班强强联手、合为一家,从而使在饶城流传久远的九楼艺术,更好地发扬光大!

见杨来凤、俞飞等人心有疑虑,李金旺动情地向他们解释:原来,之前他对郭班主和龙翔艺班确实存有偏见,但经历了这么多曲折之后,他不仅对龙翔艺班的演技钦佩有加,更为郭班主和众位兄弟姐妹的仁义所折服,而旺达艺班所缺少的,正是这种大仁大义!

李金旺还表示,两家合并后,他不再担任这个班主,而是由龙翔艺班推举一位兄弟出任新班主……

龙翔艺班的兄弟们感于李金旺发自肺腑的真诚,不再犹疑,自此,两个艺班合二为一。众人推举二师兄俞飞出任新班主,将新的艺班定名为“龙旺仁义班”,并将“承续仁义忠信,弘扬九楼艺术”立为“龙旺仁义班”的宗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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